2009年4月15日 星期三

《對2008年法國電影節之幾片觀後感》 

作者:鳳毛

每年香港十二月法國電影節,我都是捧場客,並不因為想認同法國人的電影口味,而是想懷緬一下語法和法國電影中濃烈的歐陸氣色。在法國求學三年中,最懷念的東西,並不是法國芝士和服裝,而是法國人對生活質素的追求及其文化素養。

今年看過的法國電影不多,只有五部,印象深刻的有三部:《美麗的人兒》(The Beautiful Person),《牆內》(暫譯)(The Class)和《夏日時光》(Summer Hour),以下是本人對這三部電影的一些書寫:

《美麗的人兒》的故事講述一個感情鬱結的十六歲高中生珍妮,周旋在同齡男同學奧圖和意大利文導師尼姆之間的愛情糾纏。本來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少女情懷總是詩校園青春片,卻拍得非常動人。其中一場在課室中,導師尼姆一本正經地要求珍妮將一段意大利詩,翻譯成法文,透過詩語言來試探愛意。在朗誦情詩文字的委婉和欲言又止的寄意下,觸動了珍妮對導師之情愫。尼姆是情場老手,由於俊朗的外表,他早已和班中女同學有一手,但珍妮的冷艷使他著迷,尤其她對他的冷漠卻又若即若離的舉止,使他飽受煎熬。奧圖卻是一心一意喜歡珍妮的沉默大孩子,連他第一次要求吻珍妮都是同僚的慫恿所成。在妒忌和被背叛的心理下,他誤會珍妮被尼姆搭上了。自殺變成他逃避情傷的唯一方法。

最曖昧的是珍妮的心底對迷漾愛情的遲疑不決,她對奧圖的感情是欲拒還迎,只能說她珍惜奧圖對她的真情,卻無法抗拒尼姆的誘惑。兩人在奧圖死後不斷內心自責,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聚在一起,珍妮卻拒絕尼姆進一步的愛,因為她不能忍受無法擁有他的全部。與其陷於痛苦,不如選擇放棄當下的歡愉。結局珍妮假意答應尼姆等了她兩天,不辭而別,情願在記憶中擁有甜蜜的回憶。這部感情鬱結的電影時,雖改編自文學家Madame de Lafayette的愛情小說,把背景放到現代的巴黎高中學校,仍然具有普遍的感染力。相愛很難,接受與拒絕不在於相方的認同與否,而是感情與激情對每個人的意義不同。離合從來都是難以抉擇的自由。

《牆內》(暫譯)(The Class)是2008年內最優秀的法國電影,亦是2008年康城電影節金棕櫚獎得獎影片,劇本是改編自一位教師的自傳,內容講述在族群雜居的巴黎第二十區一間中學課堂師生們的日常生活。電影畫面具有高度的真實感,以似乎一種紀錄片的形式,拍攝一位開明的法文老師如何面對不同群族、程度參差的中學生,並教育他們運用法文發表己見。整部電影場景雖然只在一間中學拍攝,但電影其實踫觸了很多權力關係:老師/學生的權力,老師/校長的分歧,老師/家長的角力。在這部「課室實況」的微觀鏡頭下,正是社會現實的縮影,充滿話語權力的矛盾和鬥爭。

電影中的演員,除了老師弗朗索瓦和非洲裔女家長具有演戲經驗之外,在攝影機前的一群學生,幾乎是扮回他們現實的學生角色。學生和老師你一言我一語的嘲諷和互「窒」,並不代表他們之間的對立,反而是一個教學互動的表現。及至其中一位非洲裔的學生誤傷另一位女同學,權力的衝突張顯不同角色的立場。校方代表權力的執法者,以開會方式「民主地」決定開除那學生學籍。作為開明的老師,如何面對校方和學生兩面的角力呢?

這不是另一部荷里活式的「暴雨驕陽」或「桃李滿門」,導演透過故事方式去描述生活中的課室世界,卻不以說教方式,去說明世界充滿不同權力和話語權利的角力。老師有他教學和規管教室秩序權力,校長亦然。另一方面,學生亦有伸辯權利,家長亦然。到底學校制度如何才能持平反方話語的權利呢?電影沒有提供答案。

在電影末段,當弗朗索面對最後一位同學質問的時候,無法應對。她對老師說:「你問我今學期學了甚麼,我只覺得甚麼也沒有學到。我只是不想到職業訓練學校而已。我想繼續升學。」

導演似乎在質疑這個中學教育的意義,是馴服一班將被安排到職業訓練的學生,以劃分於學制精英。難道他們是正規學校淘汰出來的失敗一群?甚麼叫做作育英才呢?似乎導演在暗示整個社會的階層化權力下,下一代的命運早已被教育分級制操控著。任你只是一群反叛者,你的反叛後果是被淘汰。

當問及導演羅倫.康堤(Laurent Cantet)如何判斷劇情虛構和紀錄真實分別時,他有以下一段回應:「弔詭的是,我覺得演員在飾演一個人物時,他好像得到保護,因而能演得更真實。而在紀錄製作者或記者的攝影機前,他是以自身現人,被看到的是真實的自己,因此聽到的全是針對自己的話。這樣更有兩種可能,或自己更進一步美化自己的形像,又或者出於靦腆害羞,往後退縮。」(「與羅倫.康堤『牆內』的一席話」.Paroles. Nov / Dec. 2008。第9頁。)

導演似乎更相信故事安排和讓一班人飾演角色,比用紀錄製作讓一班人現身講述自己更有「真實感」。正如他讓一班孩子在訓練實習綵排(導演作適度介入),卻又讓他們即興表現,於是導演可以用平行拍攝的手法,將一些即興的片段插入正式的電影劇情的鏡頭裏。

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傑出作品,不是因為它模仿紀錄片的形式捕捉課堂實況,而是它更讓鏡頭下的人表現自己,同時他亦提出很多對權力和反叛的質疑。在鏡頭下,一個好的老師不易為,因真正的老師不能告訴學生一個直接的答案,他只能引導他們走向答案的方向,即使他並不贊同對方的觀點。

這部電影被安樂電影公司購入,即將排期上映,相信對在職教師和本地學生有一定的認同感,原來全世界的學生都是一樣反叛。雖然在法國提倡自由平等,教與學仍然是權力的角力。

《夏日時光》是法國奧塞美術館(Musee d’Orsay)為慶祝創館二十週年紀念而拍的其中一部電影。導演奧利維耶、阿薩亞斯(Olivier Assayas)選擇了一個有關藝術世家的電影題材。故事是講述離別多年的三姐弟,回到故居慶祝媽媽的生日。雅希安(茱麗葉.庇洛仙飾)是一名成功的紐約設計師,法德烈是一名經濟學家兼大學教授。謝洛美是到中國發展的商人。母親不久與世長辭,三姐弟陷入面對祖屋以及藝術藏品應否保留的現實問題。

本人認為這是一部很法國味的電影,電影中出現的國家級大師作品真跡,是博物館內借出來方便拍攝,所以十分難得,對於認識奧塞美術館藏品的愛好者,更多一份酷愛。

最感人的是Eloise(女管家)回到舊屋時,法德烈問他要家中甚麼東西來作留念,她只選擇了一個花瓶,這花瓶正是她平時服侍女主人盛載鮮花的日常器皿(其實這個花瓶出自大師之手,女管家卻從不知道)。從女管家對女主人的無私掛念和祖屋的打理,對比一家人在母親死後,各有各為私利而拍賣家中藝術品,可見無血緣關係的傭人更比親人念舊,反映現代人對家庭和傳統承續的冷漠。

電影中沒有一個是壞人,連最堅持要賣祖屋的謝洛美都不是罪魁禍首。三人都因為各自各忙而沒法照顧祖屋。當一切售賣手續做完後,雖然法德朗感到悲傷,謝洛美在咖啡館問法德朗是否太過份,他也沒有埋怨。一家人各自發展本來就是最自然不過,時代改變,使上下代的關係隔閡。對於這種題材的發揮,在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、台灣導演侯孝賢的電影中常常出現。本片導演更曾為侯孝賢拍過一部紀錄片,對昔日情懷的倦戀這種題材,具有濃烈的嚮往。

由於這是一部為美術館而拍的電影,電影中出現不少有關博物館收藏、做拍賣目錄,以及維修作品過程的片段。當中有一大批珍貴的十九世紀藝術品包括:巴比松田園畫家Jean-Baptiste Camille Corot(1796-1876)的兩幅油畫、Odilon Redon(1840-1916)的兩大本素描畫集,Jean Berthier的畫冊等,而且還有二十世紀初期Art Deco 大師如Wolfgang Hoffmann 的傢俱和瓷器作品。

三人因分配遺產的事而各持己見,這個現像其實母親未去世時已預告法德烈。最後終於鄉村祖屋出售,連母親最珍藏的繪畫亦被各人拍賣收場。祖屋和其他藝術品一樣,在新興的功利主義價值下,變成商品。藝術珍品和家庭往事,都只成了後人的唏噓記憶。

導演用細緻的手法,捕捉了充滿藝術氣色的鄉村祖屋的佈置和花園空間,以及家庭瑣事,包括女管家的打掃插花,使電影充滿溫馨和法國情調。庇洛仙今回飾演的女設計師,為了自身利益,把母親心愛的收藏品,準備拿到美國拍賣。這亦代表全球文化已逐漸取替典雅。

最後一場一群十來歲的年青人來到這間空空如也的鄉村舊屋,正喻意往日時光不再,新一代對過去絕不留戀,只有孫女在憶述中,惦念著故人的音容。電影使人目睹一個中產藝術家族的變遷之外,更使人看到法國人對經典藝術的重視。正如法德朗的妻子所說:「這些作品在博物館中不會寂寞,因為它們已是屬於大眾的。」

其中有一小插曲很受感動,兒時被法德朗打碎成幾段的一尊雕塑,本是出自大師德加(Degas)(1834-1917)的手作,後經過博物館的悉心修補,一座描繪芭蕾舞姿的大師作品光芒再現。從藝術品的重視到家人對藏品的忽視,可以見證了藝術品意義的改變。沒有人可以使昔日時光停留,只有積累的文化遺產才是真正的光華。導演用優雅的祖屋和藝術品的美感,來對文化遺產作一份最深的致敬。

今年的法國電影沒有殿堂級大師作品,反而推介了很多新晉法國導演作品。尤如其他電影大國一樣,法國電影正走向轉變的階段,故事題材轉向動作化以及類型化,對應法國文化走向世俗化和荷理活化的潮流。然而像開幕電影《巴黎》,得獎作品《牆內》,以及幽默劇情片《我要做個賊》,仍是充滿法式睿智對白和人情味。使一向看慣急速剪接和奇觀電影的香港觀眾,暫時停一停腳步,感受一下歐陸的映象節奏,不失為對另一種世界觀的欣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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